亲爱的妈妈，现在我的心情非常平静，愿意永远保持着这种平静的状态，这样很好，生活能够平静便可以写小说了。妈妈，我想起来真苦恼，这一年是我产量较少的时期，简直荒废不堪了，白天到外边胡乱地跑着，晚间很疲倦，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，还常常有失眠症。我亲爱的妈妈，我太痛苦了，有时我愤怒地跑到外边去，我非常恐惧地在黑暗的墙角里踟蹰着。我想这正是房东向我要钱的时候。我一直地在外边徘徊着，整个院落里的灯火都熄灭了，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，我跳到石阶上对着沉寂的天空深深地呼吸着，我望着被月亮所吻遍的墙角，钟楼是尖尖的突出在房顶的上边，一片光亮从房檐落到我的脸上。我亲爱的妈妈，那不是你显示给我的智慧的闪光吗？你的眼睛告诉我这个世界将要有光明的一天，你教导我去反抗我们的敌人。我亲爱的妈妈，难道你担心我的生命是不够坚强吗？你为什么要那样顾盼我呢？无论到何种地步我绝不会被反动的势力所屈服，我要从困苦中建设我自己的人格。亲爱的妈妈，这是你给我的教训，我的一生将永远不会把你的教训忘掉！我宁愿牺牲我自己的一切。我生活在这个社会便要给这个社会服务，这是历史进程中一个推动的因素，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去爱别人，做寄生虫是我们所鄙视的，我们要光明地在这个社会里生存，用我们的双手不断地创造出新的东西，无论是物质的抑或是精神的食粮。我们是值得骄傲的。虽然我们贫穷，但贫穷并不是罪恶，我们不需要享受，我们只需要过劳动者的生活。我的妈妈，因为我贫穷我的良心才觉得坦然，我的生活才有意义，我没有辜负何人，我也没有向任何人屈服受辱。我的妈妈，你能让我为了物质的虚荣昧着良心做事吗？假使我有那种欲望可以去当汉奸，我可以给帝国主义去当侦探，这样，在当初我又何必从东北逃出来？我的朋友不是多半在“满洲国”当官了吗？亲爱的妈妈，有的人是最卑劣的，没有人格的，我简直不愿意再说下去了。妈妈，现在夜已深了，没有一点声音扰乱我的情感。院落旁的砖墙织成惨淡的黑影，我的脚步踏上去吱吱地响着，廊庑下有凉风徐徐地飘来，我走了几步便有些感到寒冷了，于是我又退到石阶上，我缄默地对着月光沉思着，其实这时候，我的思想最单纯，最集中，除了你和我的弟弟外没有去想到其他的什么事情。现在我的弟弟已经睡觉了吗？是的，他睡得那么熟，那么可爱，他不打鼾也不呓语，两只眼睛安详地合拢着，眉毛向着额角轻轻地扬起来，脸皮上浮现出几条快活的皱纹，他的灵魂正在一幅美丽的图画里开展着。他是那样天真而没有忧愁，也许是在梦里他还幻想着人世间的幸福，快活的光荣，他的生命还没有受过什么创伤。但是他并不晓得在人类间有一种伟大的力量爱着他，保护他，领导他走上光明之路。我亲爱的妈妈，一直到现在我才深深领悟自己是怎样成长的，如果在当时没有你，而是由一个生人来喂养我，那么我现在也许要变成一只野兽，成为一个没有情感的、没有人性的野兽，无耻地去当资本家的走狗，用卑劣的手段去抢夺别人的财产，甚至对于杀害别人的生命也没有什么顾惜；这样的人从来没有爱过别人，也更不会去怜悯别人，凡是与他本身没有损害的事情，什么都可以干得出来。天哪！我的生活不是已到了最后绝望的地步吗？我还恐惧什么呢？法律能够约束住我的行为吗？妈妈，我是反抗法律的一个人，我是破坏传统道德的一个人，我们没有替资产阶级维持这个社会秩序的义务。我的妈妈，你知道资产阶级把自己保护得多么严密呀；被损害的只是像我们这样的穷人，我更何忍心去剥削他们的血汗，榨取他们的生命。我遇到这种可以剥削别人的机会倒有几次，每一次我都是焦灼地沉思着，徘徊着。但是妈妈，我一想到你的教训，我的人性便立刻复活了，我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地奔流着，面孔灼热起来，甚至我要惭愧死了。我亲爱的妈妈，这正是你的人格在我心中复活的时候，没有你暗示给我的训言，我的灵魂就不能得救，我将流入罪人的行列。那么把我的良心卖掉吧，当走狗与当汉奸不是都可以找到生活出路吗？